变性人(二) 来源:《风荷雅筑》铃铛转帖 时间:2004-11-24 100910 进入论坛 热 荐 ★★★★ 二月十一日,天气响晴,晴和的阳光当头罩下,像个透明的玻璃罩子,风拖着长尾在罩子中迂回流移,从大敞四开的窗子涌进来卷起地上的碎纸片,纸片无声地遽然飘向半空,仿佛被只无形的手平地托起,又缓缓放下。我从书页上腾出视线注视着它以怎样的角度在空中翻转落体。音响坏了,没有音乐充溢的房子陡然空了一倍,我身陷其中,一丝声响皆无。惟有风带动空气的流动发出微弱的“咝咝”声,空气与空气碰撞,更显得房间如旷野一样荒凉。 我窝在圈椅里,直愣愣地望着毫无生趣的沙发,天生弱智的方凳,被抽去脊梁一样软沓沓的坐垫……了无生机。 电话铃激烈地鸣叫一声,继而长嘶不停。我花了十秒钟才把目光转到白色座机上,电话持续地叫,像是急切地央告着什么,电话机上写满了难耐的焦灼,我把手按在电话上拎起听筒,没等我说话,对方便干脆地说:“是我。”“哦,听出来了。”“我在你家楼下,想见你。”是她,完美女人,不,变性人。为了叙述方便,索性给“她”个名字吧,“她”叫D,暂时是个女人,虽然不一定准确,但仅从外表来看,“她”的确性别为女。 我踽踽下楼,转过楼角处便看见了她,她对我招招手,穿着米色长毛衣,领子围了一条同色花边,下面是发白的牛仔裤,勾勒出修长的腿形,看上去像个洒脱大方的女记者。她对我说:“抱歉,许久没联系,有些事情要解决。”我没有问是什么事情,跟她一起去了上次那家咖啡座,白天人不多,角落里散坐了几个人在看报纸或者小声聊天。我们在窗前坐了,光线透过窗上的竹帘缝筛进来,有几缕爬在她嘴角,她招手叫来侍者,说话的时候那几条光线随着嘴的翕动跳跃不止,跃跃欲飞的样子极像猫须,虎虎生威。 “白天适合喝苏打水加冰。”她说着示意侍者将其中一杯放在我面前,完全大包大揽的派头,却并不使我讨厌。有一种人,天生有支配权,她无疑属于那一种。 “最近可好?”我慢慢地问道。不知为什么,同她在一起,有许多话说不出口,自觉地减少话语而听她倾诉。打个比喻,有点像是这样,她是需要倾倒的酒壶,我是酒杯,只能承载她。 她惯常地将身子稍微向后撤,半眯了眼,头略后仰,身体拉长三公分,稍显迷糊地说:“怎么样?不会说,老样子,还是一团糟。所以想找人聊聊。”她的声音质地清晰,微有低沉,仔细地听仍能听出属于男人厚重声带所特有的粗犷。 “有麻烦了?” “恩,上次跟你说起的男友,分了。” “哦,为什么?” “我碰到了一个人。”她有些拿不准该怎么说似的皱了皱眉毛。“是个男人,叫咏。跟我一模一样,我是说,简直就是变性前的我。长相也一样,身高,体重全都一样。不知道为什么,一眼看到他,就好象看到丢失的东西又回来了一样,那种亲切感油然而生。虽然以前从未见过,但是闭上眼也能说出他的身体特征,胸前有颗痣,左臂上有道疤,甚至连他的住处也能猜出来,大概就是那个样子,他就是藏在另一处的我。在人群中一眼看见他,立时呆了,周围的一切都隐去,惟有他像特写镜头一样推出来,我觉得体内轰隆作响,有什么东西嘎巴巴地断裂。他也看见了我,很自然地一笑。我几乎是立刻就跟他说了”你胸前是不是有颗痣“之类的话。我觉得我必须告诉他一切,好象有这个义务似的。” 我沉吟了一会儿,仔细地盯着光线里飞舞的灰尘,伸出手指调弄了一下,问她:“果然一模一样么?你确定你没有兄弟什么的?也许……” “没有。”她果断地摇头,“我父母都是工人,一直在一起,他们结婚时才22岁,只有我一个孩子,你想的那种情况我也想过,不可能。咏是土生土长的外省人,上大学才来这里的,父母也都在,只他一个孩子。” 她沉默了一会儿,摸出烟来熟练地点燃,飞快地深吸一口,又深又长地吐出来,烟雾笔直地从她口中喷出来,像吐掉了积年的郁气。 “我现在跟他住在一起。一刻也离不开他,但是我不爱他,很痛苦。好象爱他的不是我本人,而是我身体内的某一部分,然而又离不开他,一刻也离不了,他是我的一部分。感觉我像是一架凌乱的机器,由无数个部件构成,每个部件都只管干自己的事,都不与他人共存,甚至各个部件之间还会有战争,我又控制不了。全乱了套了,咏是我身上的哪一个部件呢?我也不知道。没有做变性手术之前,我只想要做一件事情,就是成为女人。目标很清晰,该做什么也很明白。现在倒好,想要的东西得到了,却完全不是我想的模样,一点快乐都没有,像架机器被不知什么东西驱使着,这个那个的一大堆,也不知道”自己“的意愿是什么,哪一天电源一关,整个机器就报废了。一动也不能动,死活也不由”自己“。” 她的话说得很艰难,杂乱无章,像无数的箭头从四面八方射过来,使得我和她之间的空间变得异常,有一大团浓云就在头顶上吊着,随时都可能压下来,沉默的意味有些剑拔弩张。 我几乎不能说话,匪夷所思的一切使我的意识像黄豆一样散落一地,捡拾不起。 侍者笔直地用一只手托着盘子走来走去,盘里盛着两杯或三杯柠檬汁,另一只手妥帖地贴在裤缝上,光线三三两两透进来,落在地上,灰尘在光线中嬉戏,像起了一层雾。 她喃喃地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以前还是男人的时候,遇到过一个女人来着,那女孩是跟我在一个舞蹈班,人很温柔,简直就像个天使。跳起舞来就像换了个人。平时说话都怕大声的她望舞台上那么一站,整个人精神一振,光彩四溢。就像传说中的女神美杜莎,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呆若木鸡。舞台上的玲玲是公认的明星。私下里她却是我的女朋友。洗衣服做饭样样拿手,我们住在一起,但是各住各的互不侵犯。她只是我名义上的女朋友,我告诉她我实际上心理是个女人。她肯接受,应该说她做得很好,一直在照顾我,快乐的像只小鸟,喜欢光着身子穿我的衬衣,露出光洁的腿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她没有朋友,也没听她提起过家人什么的,跟她在一起有两年吧,没见过她跟除我之外的人有过亲近关系,也没有什么人跟她联系过。她就好象是从石头缝里一下子蹦出来的,任何过去都没有,直接来到了我面前。我很喜欢跟她在一起,但那不是爱情。我不可能爱上一个女人。对她的感觉类似于姐妹,温馨而家常,我们时常一起出去散步,她会一直挎着我的胳膊,紧紧地跨住,是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贴过来的那种。我们看上去像极了热恋的一对。她非常喜欢散步,把头仰向天空指给我看各种云朵,飞鸟或者树叶什么的,对着它们呵呵傻笑。有一次我对她说”你真像我的好妹妹,等我攒够钱做了手术,我们就是姐妹了。“她听了微微一笑,不说什么,垂下头去踢路边的小石子,一路踢下去,头也不抬。那天夜里,睡下很久了,我突然醒来,觉得黑暗里有个人影,在我上方弯腰窥伺着,我闭眼装睡,能够感应到她的目光的哀怨,她就那样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俯视我,极轻地呼吸,手指小心地挨着我的脸,像羽毛一样轻盈地滑过鼻梁,眉毛,眼皮,再从脸颊往下。我竭力装出睡熟的样子,呼吸均匀,但是全身都不由地收缩起来,空气紧绷得难受,好象快要干裂的皮肤,稍一动就会撕裂。她只是一遍一遍地抚摩我,能听到黑暗里有眼泪掉在床单上,极轻的”噗“一声被干爽的棉布纤维吸收包拢。那一刻我像被拧松了的螺丝钉,心里来回地抖动,麻酥的胀热感散泻开来,悄悄的水一样荡漾。不知过了多久,我在极度警戒所带来的虚脱般的疲倦中重新入睡。 第二天清晨,从熟睡状态中突然醒来,觉得莫名其妙的空荡,她走了。没有任何消息,歌舞班里没有她,也从舞台上消失了。她能去的任何地方都找不见她,也没有留下任何东西,所有属于她的东西统统不见了。一夜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皆无,她经常在卧室门后用粉笔记下一些日期什么的,那门也被冲洗过,干干净净,像新的一样。总之没有痕迹的,她就彻底在世界上蒸发了,简直就和没有存在过一样。 我一个人站在陡然变空的房间里失魂落魄,全无意识,满脑子只是要找她回来却不知从何入手,整个人像被榨干的芦柴棒,什么也没有了。我发现自己对她,竟然是有感觉的。这感觉让我陡然升起一种恐怖感。“ 她有些无奈地摇摇头,眼神空漠地看着某处,并穿越它落的很远,脸色有些苍白,手指下意识地磕击桌面。 “是的,”她再次点上一支烟,“一直找了她一年,一无所获,我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是一场梦,根本没有真正发生过,也许是我记忆出错罢了。她的样子也几乎记不得了,只有她这个人的概念而没有实体印象。后来我攒够了钱到日本做了变性手术,手术过程很恐怖,整个手术全部完成下来差不多用了近一年的时间,经历过无数次器官切割再造移植和填充硅胶,我像是被医生从头到脚重新组装了一下,完成变性手术以后我回到家里收拾东西准备搬家,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人生。一切对于我都是新的,我像婴儿一样无知也充满好奇。 搬家那天我把床留了下来,我已经添置了新的带床帐的仿古雕花铁床,东西都运走之后我留下来打扫检查。没想到从床脚下发现一张纸,被压在床脚下,纸张很厚,粗暗纹的信笺,我抬起床脚抽出一看,是她写的,日期是1992年8月23日。就是两年前的那个晚上,上面写了一句话:你爱我。你不知道你会后悔的。若你找到这信之前还是原来的你,打这个号码,89“ 这张纸像磁铁一样把记忆中的残片吸出来,聚拢一起,是的,是她。 我把电话打过去,接通了,却无人接听。电话长长地响着,我当时有一种感觉,好象她就坐在电话机旁看着,并且知道是我的电话,但是不接,话筒里有“咝咝”的电流声,然后是“嘟嘟”的长音,电流中游荡着她的味道她的呼吸甚至是她怨艾的哭泣,仿佛是她缩在了电话线里,化成无数电流期待我拿起话筒接通她好使她顺着电话线钻进我的身体。电话那端仍无人接听。我却从电流声中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哭泣,压抑着的小声的啜泣,哭声时断时续,最后“啪”地断了。那端连一点声响都没有,电话像是突然死了,失去了联系。再拨过去,依然没有任何声音,不接通也不忙音,也没有说“您所拨的号码为空”什么的。就是没有响应。 我翻出电话簿查这个号码的所在地,对照时突然发现一个问题,她给的号码是九位数!没错,89730097.是九位!而全国的电话号码最高是八位数。根本不存在九位数的号码! 那么,我刚才接通的那个号码是通往哪里的?是人间么?而且只通了一次,她显然是在某个我不知道的空间里向我诉说什么,然而失败了。一句话:通路已被封死,无法到达。“ 窗外有一群孩子鸟一样骑着单车飞快掠过,每个孩子脸上都生气盎然,女人穿着入时,昂首而过,男人一律神情索然。人群像海潮一样流过,看得出外面是喧腾嘈杂的,但是隔了层玻璃,听不见噪音,只能用视觉去感受纷乱以及潜藏在其背后的枯寂,空洞。 “如果那时候能早点发现信就好了,时常这样想来着。要是那样,事情就会不同了吧?我还是个男人,原来的我。那样的话一定能和她联系上。她一定是感觉到我已变了,所以才会哭泣并切断了联系。再也联系不到了。她真的彻底消失了。我已成了梦想中的女人,不再是”我“了。是另一个人,这另一个人也叫”我“,而”我“想要的人已经不在了。要是”我“还在,”我“的她就有可能会存在而不是只能躲在电话线里哭泣。” 天渐渐进入黄昏,仰头能看见头顶一方刀锋一样淡青的天,西边的晚霞努出一抹粉红色,正在酝酿发芽的柳树像淡墨色的工笔线条,染了些水色,整个地像一幅静物写生。我噙着一口咖啡,默默地咽下去,等着相味从食管里攀爬上来。对她的话,我一时没有反应,进入不了状态,有一团棉花堵在了意识与信息之间,无法传递。使我无法将她的诉说有效地吸纳并加以思考。我愚钝地坐在这里,感觉像是被挤压一团的沙丁鱼,没有任何余地。我不安第转动小匙,期待什么事情发生。 D沉默了一会儿,略带征询地望着我,眼底没有一丝生机,被救赎的欲望也是丝毫没有,只是询问有无可能。我缓慢地摇摇头。那一瞬间,她的眼睛死了。我是说,她的眼睛本身依然完好漂亮,但是那种勾人魂魄的神采,转眄流精的力量彻底消失了。她的眼睛就像空洞的坟墓,一无所有。 她没有叹气,但是全身却像长出一口气一样地松懈下来,能听到关节“嘎巴巴”地塌陷,她的硅胶合成的乳房和下巴也仿佛不可抑制地垂下来,整个人突然松动了,骨头与那些填充品不再溶合,而是像鱼和沙子一样分得清清楚楚,一是一,二是二。有一种她独有的和谐被打破了。 她使了很大劲让散落全身的思绪慢慢回笼,勉强地说话,浑身呆滞毫无表情,只有嘴唇上下翕动着,“玲再也没有通过任何现实方式联系我,但是我能感到她的存在,我在变化。就是说,我变得像玲那样思考观察,越来越像她,尤其是对男人的喜好。看到咏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必须和他在一起,好象体内有个什么声音在命令我”必须这样做“,我必须跟咏在一起而不是我想跟他在一起。你能明白么?跟咏在一起对我个人来说毫无意义,基本上就像是同我自己在一起一样,因为他就是我,我的一部分,而我体内的另一种意识却使我不可能离开他,那个意识需要他,那个意识爱他,而不是我爱他,我这么说你能明白么?我跟他在一起,因为他几乎就是我,而我,是玲喜欢的。” 我吃力地皱了眉头,思忖着说:“会不会是说,玲玲以某种方式进入了你的体内?她支配你的另一半行为?” “我也这么想来着,可是我甚至无法证明她的存在。体内有两个人,一个是作为男性的我的意识在思念玲,一个是玲进入我的体内控制我作为女人的意识,而我本身,像你看到的,是个变性人。一切都是破碎的,一片又一片,每一片都会划伤你。可是我在哪呢?本该作为支配地位的”我“的主体意识在哪儿?跟咏在一起,是玲的意志,跟玲连接是残存的男性意识,喜欢的香水瓶子,爱吃的菜式,喜欢看的女明星,想看的电影,想买的东西……。通通都不是我的意识,我只是个行动的躯体,被各种不属于我的意识交替使用,我早已不存在,我作为”我“的一部分,早已消失……” 像突然有一道闪电炸响,我的头脑一下子出现了闪亮点。她几乎也与此同时同我对视一眼,眼中有类似震惊的光芒倏忽闪过。我们同时想到一个问题:那么,现在正在倾诉的人是谁??! 是谁? 时间在一瞬间仿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她凝然不动,像被浇注过的水泥雕塑,没有任何提示地固定下来。音乐像空气一样在周遭流淌,打个旋又折回去。我们都没有说话,怕吵醒了什么似的。小心翼翼地绷直身体。 下班时间到了,男男女女们从写字楼里钻出来,夹着黑色公文包带着满脸油腻的疲惫,一色的职业套装,女人脸上有被污浊了的残妆。鱼贯进入各个酒馆咖啡吧,让身体和即将断弦的情绪彻底泡在酒精咖啡因底处。在一个房间埋头工作,打电话超文件,熬过八个小时再进入另一个房间喝酒放松听音乐,耗上几个小时,又进入下一个房间睡觉睡够八个小时或更少,接着开始另一个轮回。从这个房间到下一个房间,从这段时间到那段时间。人生说起来也很短。 我看见了J。实实在在地看见了。J是一眼就能认出来的那种,长得漂亮,用“漂亮”来形容男人似乎过于轻亵,但是J只能用“漂亮”形容,没办法,确实漂亮嘛。他站在窗外正考虑进入这家咖啡吧还是下一个。有点犹豫不决的样子,眉头微微锁住,脸上写满了J式的迷惑。抬手看表,深蓝色的表底在光线下烁烁闪动,他的眼睛徒劳而坚定地漠视了空中某一点,终于像是下了决心,那决心却并不是实在下达的,只是因为,别无选择。 J的身边还有一个女孩,女孩很白皙,温柔可人的样子。穿着时下流行的绛紫色开司米毛衫,领口很别致。鼻子长得异常直而小巧,简直无懈可击。我心无芥蒂地欣赏他们,很悦目的一对。J拉着女孩的手进入这家咖啡吧,他并没有看见我,从我身边走过去,不带有任何意义地走过去。坐在另一侧桌上。J问那个女孩,“要点什么?”“爱尔兰咖啡。”“好的,两杯爱尔兰咖啡。”侍者端上咖啡,两个人手执咖啡杯子,眼神交织在一起,盈盈浅笑,悄声私语。他们身上有一种完整的统一性,虽然身着不同颜色的衣服不同的手执着杯子,但仍然没有破坏那种完整的统一,那是同类之间所固有的和谐。爱情从来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不过是同类间的相互吸引。 女孩和他打趣笑闹着,脸上柔波荡漾,两个人的身体不约而同地向中央靠拢,像共有着什么秘密。整个大厅僵硬的空气仿佛因为他们而骤然活跃起来,轻盈地流动,到着欣悦的微粒。 那女孩说了句什么,没听清,而后女孩咯咯笑起来,J也笑了,一边笑一边手指女孩提高了声音笑道:“找事啊你,说这种话,你去死吧——” 这是恋人间特有的带着甜蜜的玩笑,确实是的。但是——电光火石的刹那间,我和D迅速对视了一眼,猛然一震,仿佛是在梦中被惊醒一样,恍然明白了什么。她的脸豁然亮起来,眼睛熠熠发光,像一个紧握宝库大门钥匙的孩子,狂热与欣喜全从眼里泼洒出来。我知道她找到了答案。 她找到了通往自身主体意识的钥匙。 这是她唯一能够控制自己取得胜利的方法。 那一瞬间,我也明白了自己。每个人都是战场,智性与欲望的斗争硝烟弥漫,我们能够成为什么取决于谁的胜利。换句话说,智性与欲望,理智与情感,哪个胜利了,你就成为谁。斗争永不停歇,选择也将持续下去。所有的纷争都来自自身,痛苦源于自身。 我和她相视一笑,释然顿悟。 她向我举了举杯,两只咖啡杯在空中相碰,“叮”一声脆响,余音幽幽地环绕。 一个星期以后,二月十八日,早上六点钟,我从睡眠中直接睁开眼睛跳下床,手脚麻利地洗澡刷牙洗脸。从冰箱里取出牛奶放进微波炉加热,切了几片面包,又做了火腿煎蛋,牛奶热好后我将牛奶以及煎蛋面包还有剩下的一份草莓冰淇淋通通摆放在餐桌上,打开音乐,准备一边听《央金玛》一边享受早餐。朱哲琴的声音像天国里的精灵,高亢而飘忽地将身体往上扯,一丝丝拉长抻细,拉到至高点,寒冷当头淋下来,人就只剩下了一缕寒魄,冰清透明。我面色平静纹丝不动。窗外是个晴和的天气,太阳正在徐徐上升,像鲜红的皮球,鲜艳而尚未有热度。晨雾像羽毛一样浮动,凉得正合适,清醒又不砭人肌骨。 牛奶渐渐放凉,冰淇淋也在溶化,我长久地热爱着草莓冰淇淋,今天却丝毫没有胃口,看看表,二月十八日早上六点五十一分。今天我要参加D的火葬仪式。 她在二月十一日找到了通往自身主体意识的途径。 第六天,她顺利地用短匕杀死了自己,终于完成了心愿。通过自身的灭亡从而摆脱各种“他人”意识对她的控制。如果手拿短匕捅向心脏的是她“自己”,那么,她无疑是成功了。 我往唇上涂了些口红,拎起手袋下了楼,按照惯例,送她到火葬场进行火化,送她的只有我和咏。她的家人暂时无法通知,咏对我说他没有她家的电话号码,我也没有。看来只好事后通过报纸刊登消息或给警察局联系了。我和咏都倾向于前者。 咏一早就在他家楼下等着了。见到我松了口气似的搓搓手,他的轮廓很瘦削,刀砍斧削一样,没有D的柔和,但是不知怎地我看见他就像看见D一样惊异,他们的确很像,不仅是外表,还有那种漠然于世的疏离感,简直毫无二致。 殡仪馆的车停在楼下,白色的国产厢货车,车体醒目底刷着黑漆大字:XX殡仪馆。两个工人抬了担架上去,咏向楼上看了看,没有迈步,站在原地不动,听之任之的样子。他掏出烟点上,蹙了眉头,很深地吸进去再憋气一样吐出来,烟雾从嘴里呈直线状射出来。在很远的地方散开化去。 咏对我说:“你是她唯一的朋友,电话本里只有你的号码。” 我点点头,悲怆感涌上来,头顶是梧桐粗大的褐色枝干,没有叶子,像被剥去伞皮的伞骨,空荡荡地支撑着。 殡仪馆的两个人抬了D的尸体下来了。D的全身被白布罩得严严实实,像根木桩倒在那里。两个工作人员都戴着口罩和塑胶手套。其中一个高个子在担架放好后“砰”一下关上门,冲我们招招手,小个子则转到前面开车去了。 我上了咏的小型家用轿车,尾随其后。殡仪馆的大笨车像个不详的符号在城市里臃肿地穿行,其他车辆纷纷避开它,仿佛稍近些就会被发出张请柬什么的,一路上几乎没遇到阻碍。 火葬场在郊外,驶出西环以后周围全是庄稼地,麦苗没头搭脑地托赖活着,仿佛集体死了母亲,陷入默哀当中。颜色仍没脱了枯黄底子,显得很单薄。火葬场的目标很明显,郊外没有高楼挡着,那高耸的烟囱异常醒目,从正门开进去,里面竟很开阔,长青树松柏整齐肃穆,左边有一个人工池塘,池面飘着些白色纸幡,池上有九曲回廊弯弯绕绕直往后厅去了。廊上垂着些尚未回绿的吊藤,右侧便是两个二层楼房,皆仿古式建筑雕梁画栋,用朱笔细细描了边线,嵌珐琅的镂刻沿屋檐一溜到门廊柱上,一派庄严。两个楼式样相同,只题字不一样,一书“居仙阁”,一书“奔月楼”。我们在“奔月楼”前下车,两个工作人员已经把D抬下车了。我和咏跟上去,花圈花篮是早备好的,似乎派不上用场,只有我和咏陪着,进去才知道这“奔月楼”其实是焚尸楼,门厅过去转过木制屏风便是焚尸炉。推测一下那“居仙阁”该是安放骨灰的地方了。 D被放在滑动板上准备滑入焚尸炉,我走上去揭开她脸上蒙的白布,她闭眼微笑着,长睫毛安静地垂下去,面色如生,神态安闲。炉膛门大开了,里面熊熊的火焰舔出来,不时有火星劈啪爆裂,像个饿极的巨兽专等着饕餮D的身体。强大的热浪呼地滚过来,我禁不住惊恐地撤回身子。 D一点点向炉膛滑去。咏在旁边脸色铁青,像抽离了所有意识,整个人似乎被包围在肉体的痛楚当中,五官有些错位。 D平静地滑向炉膛,滑进去,炉膛里的火忽地将她吞噬,随即炉膛门“咣当”合上。咏突然从喉咙深处发出“荷荷”的声音,样子极其古怪,受刑似的浑身发抖,大颗的泪珠落下来,身体踉跄欲倒。我暗暗扶他一把,他立即抓住我的手,简直是恶狠狠地抓住一刻也不放手。炉膛内可以听见“呼呼”的火焰声,有种古怪的气味溢出来,有点像烤焦了什么东西。 除了咏有些痉挛之外,一切平静,没有人声,像电影中的默片一样,只有镜头的切换和重复画面。 突然间,我耳朵里分明地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叫声凄厉无比,几乎要震破鼓膜,声音既像来自炉膛又像来自空中某处。我惊惧地抬头看咏,他已经逐渐恢复了平静,只是抓着我的手有点冰凉。不像听到什么的样子,一切正常。 焚尸工“啪”地揿了个什么按钮,一切都静止下来了。 “好了。”他简短地对我们说,语气平稳,没有任何可称为感性的语调。 不像有任何事情发生。我听到的那声凄厉的惨叫显然并没有被他们听到。 那么,是谁在叫?是D么?她想向我表达什么? 我不知道。我们之间的联系已被切断。不再具有任何沟通的意义。 D的骨灰盒被安放在殡仪馆的灵堂内,我和咏默默地跟她告别。开车返回,一路无语。在城郭外看城市,那些高楼连绵起伏,像远处的群山,路边的杂草纵横,全是一色的枯黄,色彩有深有浅,像虎皮上的条纹。我们默默地注视前方,谁也不想开口。 一进入市区,嘈杂扑面沓来,不及应付一下子被击中,仿佛从一个蛮荒的太古突然掉进现代工业城市中,在强大的机械化的热闹冲击面前一时手足无措。 过了许久,慢慢捡拾回忆,重新回到城市当中,咏拧开了音乐卡带,重金属摇滚恶狠狠地砸向冰凉的听觉触觉,联系渐渐接上。这就是我们存在的城市,仍将继续混迹其中。被吞噬也好被异化也好被征服也好,作为城市中的一个个体,我们无能为力,自身无限地渺小,这个由我们亲手造成的城市反过来一点点消耗我们,直到彻底将人的自由意志摧毁。 我在家门口下了车,没有说再见。我们之间的联系只是D,D不在了,我们不过是陌生人,他不是D,D认为他是。但他不是,他只是个陌生人。 所在即不存在 上楼的时候觉得脚步有些踉跄,楼梯不像是楼梯,而像是棉花一样绵软的空虚之物,脚下没有实体。我踩着虚空的楼梯到达虚空的房门口,钥匙向左转动,门锁沉重地传来“啪嗒”一声,总算有些现实的意味。 房间里一成不变,沙发也好矮桌也好,电脑也好烟灰缸也好通通一动不动,像列队等待开会,沉默得有些压抑。我换上拖鞋沓沓来到窗前扯开窗帘打开窗户,城市里带着不明微粒的风及时冲进来,多少缓和了些气氛。我把手袋甩在沙发上旋即把身体也甩上去,目视天花板,点燃一支烟,边抽边往上吐烟圈,那样子看起来像濒死的金鱼。 再抽一支,嘴里满是枯涩的烟味,难得体会到抽烟的意义所在。如果果然有那玩意,意义也不过是打发无聊的时间而已。 我又剩下一个人。 天花板很高,墙壁都是白色,浑然一体不会使人察觉的白色,墙壁与天花板融为一体,看不出缝隙,上上下下仿佛连成一片浑然透明。若不是数十分钟持续地盯着它,你根本感觉不到它的存在,感觉不到自身正是生活在它的威胁覆盖之内。它以几乎不被察觉这一形式使人误以为自己是自由的。 自由,正是这玩意使D有力气自杀,使我不断地摒弃自身,使J不明所以。自由,使我们陷入更大的盲目之中。 罢了,头脑一片混沌,像被塞满了荒草,没有转圜的空地。我抽完第三支烟,把烟头摁死,站起身到厨房接了杯自来水咕嘟咕嘟灌进肚子,漂白粉又冷又腥的味道腻在舌间挥之不去,我厌恶地吐口口水,看来欧美影片不可轻易模仿,心情变得糟透了。 下午三点三十七分,二月十八日这一天长得令人气馁。我换上阔腿牛仔裤,在棉衬衣上加了件外套,将桌上的零钱和钥匙一起扫进口袋,蹬上脏兮兮的球鞋带上门出去。留给沙发一大堆烦躁的垃圾和不堪忍受的冷落。 阳光像闪着白光的刀锋径直落下,再从玻璃窗上反射回来,刺目生疼。我跳过一系列过程直接到达那家咖啡吧。13号台,落座,苏打水加冰,D惯常的白日喝法。 音乐像背景一样毫无出奇之处也不被注意,我伸手在小碟里拈一粒青豆,皮碾碎了再扔回去,一粒两粒……共碾碎十六粒。其间有人把音乐音量拧大,空气骤然有了重量,气流携带音乐因子在咖啡吧旋转几周后,无可否认,仿佛一下子热闹起来了,没有人声的热闹。我沉在热闹水底,渐渐让脑子看上去在工作,发生了什么呢?我从头至尾地想:先是在谈恋爱来着,后来出了些故障,联系开始失去,继而遇到D,被莫名其妙地卷入与她的谈话当中,被动地被她联系并参与其中,继而再次失去联系,又是一个人,不被联系也无法发生联系。我在不断地失去并不断地重复失去。 到底是怎么了? 到现在为止,只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我的世界存在两件事情,业已发生的事情和尚未发生的事情。已经发生的事情无可挽救,而对尚未发生的事情我又无能为力。仿佛我是个存在的固体,静止不动。单等各种事物以水流过岩石的姿态从我身上经过。 这么一想,头又疼了起来。伴随着巨大的孤独感,我把剩下的苏打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干,近于无赖地爬在桌上睡下,音乐无处不在地流动,磨咖啡豆的香味窜入鼻孔,有人进来出去带来一阵凉风忽地掀起头发,又退回去……我艰难地进入磕磕巴巴的小寐,睡眠使我有了梦幻般的愉悦,只有愉悦的感觉而没有称为愉悦的事件,这睡眠唤起我对它的热爱,并想将它永恒持续下去。就在我即将彻底深入永恒睡眠之中时,有一句话像水草深处潜伏的鱼一样倏忽跳出来,掠过脑际:“我不在这里。” (完)